王笛在成都的茶馆做田野调查
- 时间:
- 浏览:0
- 来源:进攻吧足球
许多人可能认为,研究成都,特别是近现代的成都,可用的材料应该非常丰富。但事实却并非如此。要梳理成都的城市发展脉络,探讨其治理、经济与政治变迁,确实能找到不少文献。然而,当我们试图深入城市的肌理,探寻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时,便会发现相关的记载其实相当匮乏。以成都著名的茶馆为例,若要研究十九世纪的茶馆,我能找到的主要材料只有寥寥数首《竹枝词》。进入二十世纪后,资料虽有所增加,但仍未达到理想的丰富程度。不过,自抗日战争开始,相关记录的数量出现了显著的增长。
我在此想分享的是关于1949年之后成都茶馆的研究。对于改革开放前的茶馆研究,几乎完全依赖于档案材料。而我的演讲将聚焦于1950年至2000年这一时期。值得注意的是,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,相关的档案资料变得极为稀少。这一方面是由于档案本身留存不多,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许多档案尚未达到法定的开放期限。根据国家政策,档案是分批、按时间段逐步公开的。因此,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000年这段时间,几乎没有现成的档案可供查阅。我之所以能够完成《茶馆》第二卷的写作,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我个人进行的田野调查,这也正是我今天要讲述的核心内容。
王笛进行题为“城市的田野——以成都茶馆考察为例”的演讲 李显杨摄
我想从一个在茶馆里发现的故事讲起。这个故事我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及,因为它生动地说明了,当我们反复造访同一家茶馆时,能够发掘出怎样的细节。
我第一次到访彭镇的观音阁老茶馆是在2015年。那时这家茶馆还不像现在这样广为人知,从成都市区打车过去大约需要四五十分钟。2015年秋天,我的茶馆实地考察工作已接近尾声,因为我的研究只写到2000年。但当时为了给书籍配图,我去了观音阁老茶馆,拍摄了大量照片,图1便是其中之一。
图1 彭镇观音阁老茶馆,2015年秋
图2 2019年夏
四年后的2019年夏天,我再次造访了那里。随后便是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疫情。整个2020年,我都在澳门。大约在秋天,我翻看2019年在观音阁老茶馆拍摄的一系列照片时,觉得其中一位老人(图2,右一)看起来非常面熟。于是,我找出了2015年秋天拍摄的照片逐一比对,果然发现了他(图1,前排左一)。我将他的面部特征放大仔细辨认,确信是同一人,还特意截图发给朋友帮忙确认。我有一位常去那家茶馆拍照的当地朋友,他也确认了这一点。这让我隐约感到其中可能有一段故事:时隔四年,两次拍摄都并非有意针对特定人物,只是随意抓拍,却意外地记录下了同一个人。
于是,我想回去寻找这位老人。但由于疫情限制,我无法从澳门返回内地,便委托四川大学的一位研究生代为寻访。我详细说明了如何寻找、具体地点以及要询问的问题。幸运的是,这位同学第一次去就找到了这位老人。他还告诉我另一个发现:这位大爷姓甘,而与他相对而坐打牌的那位胡大爷(图3,右一)也出现在了我的照片里。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胡大爷,是这位同学的提醒让我发现了这一点。随后,我通过线上方式进行了采访,包括采访了茶馆的老板。
图3 2020年秋
图4 2021年夏
2021年夏天,我终于能够返回内地。我立刻前往观音阁老茶馆,一眼就认出了甘大爷和胡大爷(图4)。我前后已去过这家茶馆八九次,每次都能见到他们两位。我们从未约定,却从未错过。每次到访,我都会仔细寻找他们的身影。他们也从未让我失望,大多数时候都坐在同一张桌子旁。即便偶尔不在同一桌,也必定在茶馆之内。
这引发了我的思考,尤其是在日常生活时常被打断的特殊时期。他们对我一无所知,却成了我持续关注的对象。我采访他们,了解他们的故事。他们并不在意我的提问,回答也常常漫不经心,比起接受采访,他们更专注于手中的牌局。甚至当我告诉他们我曾采访过他们时,他们可能也回忆不起来了。
遇见他们,挖掘他们背后的故事,让我开始思考: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,一家茶馆、一个固定的空间是多么重要。他们在这里维持着每日的惯例:清晨起床,来到茶馆,与朋友相聚,度过一天。这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。由此,我总结出一个观点:日常本身,就是最宏大的叙事。
过去,我们常常认为宏大的叙事必然与国家、民族、革命、改革等重大主题和历史转折点紧密相连。然而,当我们把视线投向普通人时,便会发现,即便是平凡如你我,努力维系日常生活的点滴,同样构成了一种不容小觑的宏大叙事。从政府和国家的视角来看,确保国家每日正常运转,保障人民能够稳定地维持日常生活,难道不是其最重要的职责吗?因此,日常即是最宏大的叙事。
照片中这个人原本是观音阁老茶馆的掺茶师傅,后来他自己创业,也在彭镇开了一家名为“张飞茶馆”的茶铺。当我给他拍照时,他立刻摆出了一个姿势,显得非常开朗。如今,他既是老板,也兼任掺茶师傅。
在我打算撰写关于茶馆的著作时,面临资料匮乏的困境。我想,如果能够搜集各种资料,并结合我自己的实地考察,写出一本涵盖百年茶馆历史的书,那将是非常令人满足的。在我看来,尽管茶馆在成都司空见惯,当地居民日日相见,但真正记录它们的人却很少,连成都本地人也少有记载。对茶馆进行记录的多是外来者,尤其是从北京、上海等地来到成都的人,他们往往带着批判的眼光,难以理解成都人为何能仅凭一杯茶就在茶馆里消磨一整天。我便这样零零散散地记录下这些观察。
对于写一本关于茶馆的书,我起初并没有太大信心,直到2000年前后,我在成都市档案馆发现了大量档案资料。这些档案并非专门关于茶馆的独立卷宗,而是散见于警察局档案、同业公会档案、商业登记档案等多个类别中。但只要坚持不懈地深入挖掘,相关的资料就会不断浮现。但是,正如我前面提到的,到了改革开放后缺乏档案资料的时期,我只能像人类学家一样,走进“田野”进行调查。这就是我今天演讲的主题:将城市视为田野。当我们提到“田野”时,脑海中常常浮现的是像赵世瑜老师那样深入偏远山区或乡村的景象。而对我来说,这些大大小小的茶馆就是我的“田野”。
我也一直在探索自己的调查方法。我不知道赵老师他们是如何进行田野调查的,我最初采用的方法与社会学调查有些类似。茶馆里聚集了形形色色的顾客和从业者。为此,我设计了一份问卷,内容涉及收入、年龄、性别以及顾客在茶馆停留的时间等问题。
然而,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放弃了这种做法。有一次,我坐在成都府南河边的一家茶馆喝茶,遇到一群大学生正在做关于汽车的问卷调查。问题包括是否计划买车、打算买什么档次的车、最想购买的汽车品牌等。我当时对国内汽车市场一无所知,旁边喝茶的人也纷纷表示不懂,我不清楚他们是真不了解,还是单纯不想被打扰。学生们则说,他们每人每天需要完成50份问卷,请大家帮忙随便填一下。碍于情面,茶客们只好胡乱填写了事。
这件事促使我反思,我自己关于茶馆的问卷很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。与其依赖他人,不如将获取可靠资料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。最终,我决定以一名普通茶客的身份,深入茶馆进行实地观察。
在进行考察时,我不携带录音设备,也不边聊天边做笔记。我只是作为一名寻常茶客,坐在茶馆里,与堂倌、老板以及其他茶客随意闲聊,话题天南地北。我的田野调查从1997年持续到2003年。那时,成都的茶馆绝大多数都是小茶铺,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,陌生人也可以同桌而坐,这与现在的茶楼不同。如今的茶楼,即使你独自一人占据一张桌子,老板通常也不会安排其他人同坐,大家之间保持着界限、分寸和隐私。但在那个年代,人们只要坐下,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开始交谈。
这种交谈就是闲谈,话题走向完全随机。当然,其缺点是内容非常随意,缺乏中心,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获得什么,或者要达到什么目的。我当时的方法就是,将在茶馆里听到的、以及我与他人聊天的内容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。有时是聊天结束后,趁别人离开,我独自在笔记本上详细记述;如果白天没时间记录,我会在每天晚上,凭借记忆详尽地写下当日茶馆里的所见所闻。日积月累,便积累了非常丰富的资料。
转眼二十多年过去,如今再翻阅当时的记录,可以发现成都几乎完全变了模样。世纪之交,成都经历了大规模的城市改造。我后来写了一本名为《消失的古城》的书。城市本身并未消失,但作为一座古城,它的建筑、街区和格局已经彻底改变。虽然成都还在那里,但作为古城的它已然不复存在。我的记录(1997年至2003年)实际上反映了当时成都正在发生的一切,例如某条街道的原始样貌。我拍摄了大量照片,记录了诸如墙上的涂鸦等细节。然而,如今这一切都已荡然无存。当时我觉得这些景象非常平常,记录时内心并无波澜。但二十多年后,当我再次翻看这些照片和记录时,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:就在我们眼前,一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完全改变了。我在那里出生、读书、长大、教书、工作,但现在回去却找不到熟悉的路。作为一个“老成都”,我已经不认识这座城市了。这在我内心引发了情感上的触动,让我思考该如何看待这座城市,如何看待一座古城的消逝。
我详细记录了茶馆里普通人的闲谈内容。这正是这份记录的珍贵之处,因为我从中发掘出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。比如当时的茶价,我去过的茶馆,茶价有1角钱的,也有5角、1元的。我还曾去过茶价高达28元的茶馆,1角与28元之间的差距巨大,既有极为高档的茶馆,也有相当简陋的茶馆。当时开设茶馆所需的资金投入,有的茶馆大概需要5000元到1万元的启动资金,这样一来,一个从农村来的农民工便可以在偏僻的小巷或小街,选择背街的位置开设一家小茶铺。一家人甚至能够以此为生,逐步在成都扎根立足,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。大拆大建之后,如果没有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投资,开设一家茶馆将变得极为困难。当时,外来移民在成都拥有诸多机遇,这些务工人员不仅限于参与房屋修建,茶馆中也聚集了许多以此为生的从业者,如算命先生、擦鞋匠、掏耳师傅等,他们几乎都是外来人。
我也记录了茶馆里的人们都在聊些什么。在整理茶馆笔记时,我翻到了2003年7月3日那天的记录。当时我在一家小茶馆里。几位茶客正在热烈讨论当天凌晨法国队与意大利队的欧洲杯比赛。尽管我不关注足球,但听到他们的讨论,我还是记录了下来。他们提到,比赛初期是意大利队先入一球,并一直保持领先。结果在比赛最后30秒,法国队扳平了比分;随后在加时赛中,法国队再进一球。几年前重新整理这些笔记时,我曾怀疑这段记录的准确性,但一经查证,发现我所记载的比赛过程与实际完全吻合。
我在茶馆里听到什么,就如实地记录下来,这可能是当时正在发生的事情,也有可能记录了服务员或者茶馆的茶客所经历的事情。例如,我曾记录过一位女服务员,她坐在那里与其他几位服务员闲聊,话题诸如“我儿子真是不争气,我给他买作业本的钱,他却拿去买饮料喝”之类,内容琐碎,表面上看似没有什么意义。今天我们再来看,就会看到她所面临的家庭问题,小孩教育的问题。另外一个茶馆的女老板,她刚开了一个茶铺,我问她为什么要开茶铺,她说她是从体制内出来的,用政府给予的补偿金开设了一家茶馆。她提到她的女儿正在四川大学攻读本科,每年的花费相当大,以及女儿沉迷网吧的情况,包括在网吧的消费、餐饮费用以及宿舍开支等细节。她说如果不是经营这家茶馆,她将无法承担女儿读大学的各项费用。
以及在全民经商的浪潮中,每家茶馆内都设有公用电话。那时,公用电话的收费标准为3角钱3分钟,若通话超过3分钟则收费6角,超过6分钟则收费9角。这些具体的价格信息在笔记中均有详尽记录。
当然,笔记里还记录了普通人的经历,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我曾坐在一家茶馆里,看到一位老人提着菜,慢慢走到茶馆门口,也不买茶,就坐在门口的桌边开始择菜。女老板就在旁边,既不要求她消费,也不嫌她占了座位。这位老人可能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,把菜择好后就提着离开了。我们知道,对于小本生意来说,如果不消费,老板通常不愿意让人占用座位。但我观察到那位女老板似乎习以为常,既不轻视她,也不催促她,就让她坐在那里。这体现了人与人之间一种和谐与包容的关系。
我也观察到了老人对茶馆的依赖。我在茶馆里和老人聊天,有些退了休的老人,会坐在这里打牌。成都曾有一座文博大茶园。2003年,我在这里目睹了一个中老年团体在此高唱红歌、跳秧歌舞的情况。如今文博大茶园已不复存在。虽然大慈寺里面还有茶馆,但规模已经大大缩小了。因为大慈寺是文博单位,而原来的文博大茶园就占了三个殿,还有中间的天井。这里既然是文博单位,就不能再让茶馆占用古建筑。
成都有名的老人,像车辐、流沙河他们,过去在那里定期坐茶馆的。文博大